▲余秀华在顺德和美术馆。（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/ 图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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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些正常的女人得到的爱也没有比我多多少。”

本文来源于南方人物周刊

文｜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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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们对我又爱又恨”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现在依然喜欢横店村吗？

余秀华：我就在那个地方出生，在那里很舒适。我在那长大，这是很自然的一种情感。村民都知道我，（他们以前对我）跟现在一样友好。这是我愿意待在那个地方很大的一个原因。

我小时候做梦，基本上是几个梦交替出现：一个是我在村里的小树林里转来转去，周围很多坟墓。第二个是掉进厕所。第三个是梦到我的初中同学。我想我的前世会不会也出生在这里？因为我不知道梦里我是谁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横店村很多东西都变得跟你有关，村民会被这些影响吗？

余秀华：没有，他们反正也看不懂，也不会营销。我们那个村的人非常好。要是他们今天找你、明天找你，我就会不在这个村里待着。我很强悍的，他们找我麻烦我就骂他们。

他们现在对我是又爱又恨，我有时候惹事，在网上言论不对，上面就直接找村里的干部，他们找上我让我删。他们知道找我没有结果就找我爸。这事我特别烦。我爸如果不跟我在一起，不管他们怎么找（我也不理）。我害怕以后他们会找我儿子。搬到哪里都是一个样，搬到任何地方（他们）都会找到我爸，有什么用？

但我爸一直很开明，有时候他知道我没有错，他不会别人说我不好就（觉得我）不好。我离婚他是支持的，是我妈不支持。但其实我妈也没有为这个事难过很久，我离婚之后很轻松，她觉得这个婚离得不错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们家是你妈说了算？

余秀华：那肯定！我妈可牛了，不听她的那不行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和你妈吵架谁会赢？

余秀华：我妈赢。我跟你说，小辈和长辈吵架，赢的永远是长辈，她吵不赢她会哭闹，真吵不赢，秀才遇到兵。我们的相处以爱为主，但我妈的嘴真的毒，我觉得她生病跟她的嘴毒有关。

她（肺癌）一直没怎么痛，都没有想到那天要死，我也没想到。那天莫名其妙地，我从早上开始流泪，止不住。护士问我怎么了，我说我也不知道。我妈叫我过去，说她还有多少钱在哪里。第二天就走了。她平常嘴巴很毒，但又不做坏事，所以死的时候没太多痛苦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觉得你从妈妈身上继承到的最大特点是什么？

余秀华：我现在发现我年纪越大，越像我妈的外貌，这让我很紧张。我妈很苛刻，在我和我前夫的关系里，她非常苛刻，有传统的观念。但我不是太多(传统的观念)，我的弟弟是老师，他要多一点。比如说我爸在我妈去世后很快就有女朋友这个事，他觉得不可思议，但我觉得很正常。我爸也是个风流的男人。

2018年6月6日，天津“芒种诗歌节”，余秀华 （中） 与诗人王小妮（右）、伊蕾合影。（视觉中国 / 图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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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正常的女人得到的爱

也没有比我多多少”

余秀华：我和我妈的性格不像，和我爸的性格比较像，脾气火爆、性格冲动。他开明是开明，但性格和开明是两回事。我爸会打人的。我现在的经验是他生气的时候，我一句话都不说，过去就好。以前我和我爸吵架，更多是因为婚姻和感情的问题，离婚以后我有时候碰到情感上的纠葛，他也会插手。他现在还是希望我找个人，有靠山。我说算了，我不要。找不到的。比我好的看不上我，比我差的我看不上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的标准是什么？

余秀华：我当然是颜控。但主要是精神交流。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，颜值会往后退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性呢？

余秀华：有这个行为更好，没有也无所谓。你没有和我亲热，我就觉得你不爱我，但是有了性关系，又觉得，唉，不就是这回事吗？我好像与我爱的人之间没有什么性关系，因为很多的限制。我对别人也没有性幻想，或者说我更多的是担心，我怕他的能力不够大，破坏了我对爱情的想象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还会走入婚姻吗？万一真的有一个很爱你的人要跟你结婚，你会考察他一下吗？

余秀华：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这么绝望吗？

余秀华：你们男人不都是以貌取人的吗？要不要跟一个很丑又很老的女人……

南方人物周刊：这是你对自己的定位吗？

余秀华：我之前不会这么定位，但是他们都是这样说的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会在意吗？

余秀华：不太。那些正常的女人也没有比我强很多，得到的爱也没有比我多多少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相信命吗？

余秀华：命运是一种玄学，但是无法把它参破。我算的命都是不好的，就不算了。什么这辈子没有好的婚姻，没有感情的运势……我现在不去主动搞这些，以前好像神经病，很缺爱，非要找个人。上一段之后，我也不逃避，就是觉得这个东西不需要去强求。

但（上一段）那个屁玩意，这和爱情不像，我就是一种欲望的决定。我很否认他，否认这段关系中的爱情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认可这段关系中的什么？

余秀华：性关系，那方面还是比较满意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现在为什么觉得不需要一个人陪伴？

余秀华：如果过于追求那个东西，好像很多时间被浪费了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放弃寻找一个人，省下来的时间拿来干什么？

余秀华：刷抖音。抖音真的知道一个人的想法，我想什么它推什么。我看到帅哥比较少，要不就是讲电影，要不就是讲“女人要怎样怎样”。我看书的时候，一边看一边刷抖音。如果要写小说，抖音很有帮助，成片成片的素材。

但我的小说肯定没有诗歌写得好，写小说要老奸巨猾，写诗歌要天真纯净，是两种品质，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完美地结合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刷了那么多女人该怎样，现在对待男人的态度是什么？

余秀华：我现在没有男人了。如果有我也不知道，要不你试试看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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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都是温柔的，被逼得成泼妇了

南方人物周刊：什么时候开始看书？

余秀华：很小的时候。开店的时候也看了很多书。看《知音》《故事会》，里面的故事可好看了。我舍不得花钱，每年最多买两三本书，看得很仔细，有时候还买盗版书。《武则天》这么厚。最厚的是《成语词典》。我一字一句过了一遍。这对我的帮助挺大，让我对汉语的起源和发展有个非常系统的认识，里面还有典故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？

余秀华：我开店的时候就零零散散写一些小随笔，后来才写诗。当时主要是为了练笔，不知道以后会发表。练笔让我快乐。我故意用左手写字，上学的时候全部都是右手，但左手没那么颤抖。

写诗也是为取悦自己，一天写一点，一本本累积起来很有成就感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写诗？

余秀华：不知道啊。可能是后来写随笔写懒了，写诗简单一点。写诗的时候也没有读过别的诗，都是发表之后，他们才慢慢送给我一些诗集，我才慢慢看。之前就是高中课本里的一首诗《望星空》，直接把我写诗的（大门）打开了，原来挺容易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写到哪首诗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？

余秀华：都是他们说不错，我就觉得不错。当时在论坛上发表，看他们对我的好评，满足虚荣心。我有电脑之前已经学会打字。那时候我去网吧用电脑，参加象棋培训，准备比赛。掐着时间算两个小时，超过我就不学了。后来掐着时间写东西，两个小时足够写很多。有了互联网我挺开心，因为可以发东西给别人看。2007年我有了QQ，知道了QQ空间，开始发在上面。好友都是随便加的，他们会评论我。后来说哪个论坛比较好，我就去论坛发。他们都觉得好，又知道我没有电脑、上不了网，网友们就筹了6000块给我买电脑、装网线。

不过我被很多人拉黑过。论坛里很多诗让大家讨论，如果是版主发的，大家就会留言说好。我就在下面直说这写的什么。很多人来攻击我。我百度怎么骂人，把很妙的抄下，稍微一改就发出来，跟他们对骂，然后被拉黑——人都是温柔的，被逼得成泼妇了。

2023年9月，余秀华在舟山花鸟岛排练诗歌舞蹈作品 《万吨月色》。（胡涛 / 图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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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伤是人的底色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现在想写什么？

余秀华：啥都不想写，太懒了。前几年发生的事把我的精气神消耗得差不多了。现在需要的是养精蓄锐，起码要有一年的沉淀才能够有新东西。有时候写不出来，我很难过。

但我的身体影响我长时间阅读，今年1月我认真读了一个月，从早上8点读到晚上10点，一下子身体就崩了，颈椎犯病，腰也疼。花三个月休养。

（如果以后写诗都跟现在一样）那也没有办法，但是如果一直出版这样的诗歌我很羞愧。

写作的僵局很难被打破，写作的方法和写作的思维都被固定下来。警惕有个屁用。除非真的把诗歌这个事忘了，重新开始就可以。有个车过来撞成植物人，都忘了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从你成名开始到现在的日子里，你觉得快乐吗？

余秀华：比原来快乐很多。原来那场婚姻差点把我搅碎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现在的你怎么看待写诗？

余秀华：它是一种习惯，跟我起床睡觉一样的关系，它是一种需要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现在什么事情会让你觉得快乐。

余秀华：此刻喝酒让我快乐。平稳的心态会让我快乐。现在很少惊喜的东西出现，也好，免得情绪大起大落。我情绪上来就需要陪伴。我的朋友很多时候都是我情绪爆发时的出口。我情绪特别不稳定的时候，会找他们说，好像一个负面情绪垃圾桶。他们很体谅我。人通过交流，通过发声，哪怕说的都是废话，声音发出来也能消解内在的痛苦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觉得孤独吗？

余秀华：没有，现在甚至觉得太吵了。我觉得不快乐和悲伤是人的底色。人可以不需要快乐去活着，人是带着痛苦生存的，我们不应该排斥自己的痛苦，接受它，理解它，承担它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什么时候才开始接受自己的痛苦？

余秀华：这两年。

以前我真的会有肝胆俱裂的感觉，有时候就是想不通，好像身体里的一个刺刀把自己划破心胸的那种疼痛，很想死。活着就是为了以后可能拥有的荣华富贵吗？（现在觉得）要死就死，人类不惧怕死亡的时候，就是本性祭出的时候。

朝闻道夕死可矣。就是这种感觉，自我满足的时候不害怕死亡，所以我觉得害怕的时候是自我仍有一种缺失，或者说没有足够的自我满足的条件，才会恐惧。我现在没有（恐惧）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会设想自己的死亡吗？

余秀华：没有。也不害怕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你怕什么？

余秀华：当我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候，什么都不怕。

南方人物周刊：什么时候有过自我怀疑？

余秀华：还是前几年，爱而不得。